近日，《深化智慧城市發展 推進全域數位化轉型行動計畫》正式發佈。檔提出，加強人工智慧公共服務能力建設，探索集約構建多模融合的城市大模型，打造城市智能體應用。

這像一枚信號彈，照亮了數字城市的下一輪方向：城市不再依靠堆疊應用擴張能力，而要讓智能體成為新的“神經系統”。城市將逐步從“入口式數位化”，邁向“智能體式治理”。從點擊菜單，到表達意圖；從尋找功能，到跨部門自動編排；從被動服務，到主動回應。這不是升級，而是換了底層邏輯。

曾幾何時，衡量城市數位化水準的指標，是政務服務App的數量與覆蓋率。北京的“北京通”整合800餘項服務；上海的“隨申辦”服務超1200萬用戶；深圳的“i深圳”囊括4000項功能。每個城市都在炫耀自己的“應用矩陣”，這背後，更是一場悄然進行的政績競賽。下載量成了KPI，服務項數量成了政務熱詞。這場應用競賽的喧囂，正在逐漸消退。政務App鋪得再多，用戶使用率卻並未成正比增長。功能重複，數據割裂，入口繁雜，更新滯後，成了繞不開的四大問題。於是，疑問浮現：我們是需要更多 App，還是需要更少步驟？

就在這一刻，一個新的範式悄然成形——“總有一個應用程式適用”的舊邏輯，正在被“總有一個智能體適用”的新思維所替代。如果說App是數字政務的“顯性肌肉”，那麼智能體，則是其“深層神經”。App是展示，智能體是感知。

城市數位化競爭的轉向：從“體力堆積”到“結構躍遷”

過去十年，城市的數位化建設像一場排兵佈陣的應用競賽。誰的App多、服務項全，誰就在數字治理排行榜上更進一步。但這種比拼正在失效。真正決定未來競爭力的，不再是首頁圖示的多少，而是系統底層的智能程度。數字治理從“體力堆砌”，轉向“腦力重構”；從疊加應用，轉向構建智能體生態。

未來的城市競爭，不再取決於誰建了多少數字大樓，而是看誰能把樓下的道路、水、電、資訊流調度得更順。城市的底層邏輯，正在從“建築物思維”跳向“生態系統思維”。應用是工具，智能體是助手。應用像搬運工，把線下表格變成電子流程，把排隊窗口換成介面入口，本質仍是“把內容運過來”。而智能體呢？它像一個經驗豐富的“數字公務員”，能聽懂意圖，能串起流程，能替你繞過卡點，甚至提前提醒你“這事還差一個材料”。

城市需要的從來不是更多按鈕，而是更少阻力；不是更多入口，而是更少路徑。這正呼應了彼得·德魯克在《管理的實踐》中的經典之言：“資訊不是堆積起來的數據，而是經過加工與編排之後，能驅動行動的判斷依據。”數位化的真正目的，不是讓人學會系統，而是讓系統學會人。

從App堆砌到智能體生態：數字治理的第二曲線

App時代的技術邏輯很直接：一個場景，對應一個應用；一個流程，設計一個模組；一個部門，上線一個系統。數字政務如同搭積木。每搭一塊，都是一次“上線儀式”。積木越多，似乎代表建設越充分。但越往後，積木之間越難拼接。於是，各地政府開始整合入口，試圖用“超級App”來解決碎片化問題。比如“浙裏辦”“粵省事”“蘇服辦”，這些平臺把所有服務項統一收口、集中展現。乍看確實整齊了，入口統一，介面簡潔，但也只是把積木裝進一個大盒子裏。

但問題很快暴露：用戶只是少裝了幾個App，但流程並沒有少跑。系統後端依舊各自為政，部門數據仍然“各掃門前雪”。一個遷戶流程，可能還要在三個子系統間穿梭，上傳五份重複材料，再做一次毫無意義的“資訊確認”。你看到的是平臺，但你體驗到的，仍是部門。

這種模式的極限已現。它就像把幾十位獨奏音樂家請進一個大廳演奏，卻不給他們譜子，也不給他們指揮。即便技術再好，聲音終究嘈雜。而智能體生態的出現，為這一切提供了另一種可能。它不再依賴一個超級App包打天下，而是以“服務智能體”作為最小執行單元，以“智能體容器”作為調度中樞，重構服務結構。每一個智能體，都是一個任務型助手。它不是模組，而是“能理解、能判斷、能操作”的個體。它理解“我要落戶”背後的真實意圖，能跨越戶籍、教育、房產、稅務等多個系統，自己“跑流程”，而非用戶去點按鈕。

更關鍵的是，它不只會“辦”，還會“學”。它能總結出最常見的卡點、最快的路徑、最高效的提交時段，形成知識再應用。它不再是“服務模組”，而是一個不斷進化的知識工作者。如果說過去是讓公務員的鍵盤快一點，網速穩一點，未來則是用智能體，讓“知識工作”本身自動化。

這意味著，未來的數字政務，不是一個更大的平臺，而是一個可以複製、指派、授權、共創的智能體網路。像一個高效組織，人人有職能，彼此協同，系統流動。換句話說，城市在變成一個活系統，它不再通過增加崗位或擴展平臺來提升能力，而是通過智能體生態，構建一個具有自治能力、感知能力、應變能力的“數字生命體”。

智能體容器：數字城市的“神經中樞”

智能體不是“應用的升級版”，而是另一種生命形態。它們不依附於App介面，也不被某個功能模組限制。它們需要一個真正意義上的“運行環境”，一個屬於智能體的基礎結構。這個運行環境，就是“智能體服務容器”。

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它：過去的App更像“小家電”，每一個都自帶開關、自管邏輯。而智能體容器則像一張電網，統一供能、統一調度，所有智能體在其上調配資源、共用數據、協同決策。換句話說，它不再是“服務入口”，而是“服務底座”。不是一個窗口的集合，而是一個城市數字服務的神經中樞與調度引擎。

在容器中，智能體不再是孤立執行的“客服機器人”，而是作為一個能被編排、能跨域調度的“任務單元”。當市民說出“申請養老補貼”，容器自動調用社保智能體、民政智能體、數據校驗系統，全程後臺協同，前端只呈現一個結果：“已受理，預計3日到賬。”

這不再是用戶點擊按鈕的流程組合，而是一種面向任務的智能編排系統。用戶無需理解流程，只需表達需求；系統無需展示路徑，只需交付結果。無錫的一位早餐鋪老闆，對著智能終端說出“申請營業執照續期”，系統自動調取3年經營數據、稅務記錄、衛生評級，10分鐘後電子證照已更新入庫；上海寫字樓裏的白領輕觸螢幕，“長三角人才落戶”智能體跨省聯調社保、學歷、房產資訊，生成個性化辦理指南。

城市服務的定義，在這一刻被改寫：從多部門、多系統的並列展示，進化到統一理解、統一回應的結構協同。說到底，這是一種“操作系統級”的重構。正如Windows之於Office，不只是展示應用，更是調度資源、分配權限、協調多線程的操作系統。同樣，智能體容器之於未來城市，也將不再是“政務平臺的新版UI”，而是成為城市智能服務的“操作系統”。誰掌握了這個系統，誰就掌握城市數位化的下一次躍遷。

智能體碎片化的危險：從資訊孤島到生態孤島？

當越來越多城市開始佈局“智能體容器”時，一個熟悉的危險也再次浮現：碎片化。

過去，App各自為政，形成“資訊孤島”；今天，若各地智能體容器各自為陣，將走向更隱蔽卻更嚴重的“生態孤島”。表面上，每個城市都有了自己的智能助手，操作順暢，回應及時。但細看之下，你會發現它們底層標準不一、介面格式各異、身份認證無法互通、語義標籤缺乏統一規範。

這意味著：廣州打造的醫保智能體，無法被深圳的容器調用；杭州開發的教育助手，無法嵌入成都的服務流程；甚至同一省份內的地市平臺，也像老死不相往來的鄰居，誰也不認識誰。

如果說過去的“資訊孤島”還可以靠“數據中臺”打通，那麼智能體之間的“生態孤島”，則將導致協同能力的退化，乃至一次失敗的智能化試驗。這就像每個國家都發明了自己的電源插頭、電壓標準、頻率協議，結果呢？你出國帶個電飯煲，都得帶半個旅行箱的轉換頭。

要打破這一困境，智能體容器必須具備三項能力：語義相容、服務編排、身份信任。而這些，都依賴一套開放且統一的互操作標準協議。也許我們需要的，不只是各自為營的智能體平臺，而是一個能讓各平臺對話、交換、協同的“城市智能體協作語言”。像TCP/IP之於互聯網，像HTTP之於網頁，它將成為未來城市數字生命體之間的橋樑與共通語。

如果我們現在不做這件事，5—10年後將面臨一個尷尬的局面：智能體越來越多，用戶體驗卻越來越差；生態越來越複雜，協同反而越來越脆弱。城市之間將不是“智能化水準”的競爭，而是“容器封閉程度”的內耗。

城市操作系統，誰來編寫？

如果說過去十年是應用程式定義服務，下一個十年就是智能體重新編排城市。在這個未來裏，“智能體服務覆蓋率”將取代“App下載量”成為城市治理的核心KPI，“人機協同指數”也會成為城市競爭力之一。這聽起來令人興奮，也值得警惕。因為當我們把一切服務交由智能體完成時，一個新的問題浮現了：誰來定義它的判斷邏輯？誰來設定它的行為邊界？誰來決定智能體如何協同？

這不是工程問題，是治理問題。不是代碼邏輯，而是權力邏輯。當一個城市的智能體服務容器成為主流，當不同城市的容器之間無法互通，當每個城市都在編寫自己的“城市操作系統”，那麼我們要問：這套系統的“根許可權”，屬於誰？是演算法公司？是政府機構？是地方平臺商？還是一個尚未誕生的“城市基礎軟體聯盟”？

別忘了，每一代操作系統，都是一次隱性的權力結構重組。Windows主導了個人計算的邏輯，Android與iOS塑造了移動互聯網的邊界，而未來的城市操作系統，或許將決定我們在城市中的行動能力、知情權乃至生活方式。它不僅關乎服務調用的效率，更關乎數字治理的透明、公正與自治。

智能體一開始解決問題，後來製造依賴，最終會不會變成新的壟斷？今天的智能體，是協助我們辦事的小助手；而明天的智能體，或許是我們看不見的仲介、仲裁者甚至是城市秩序的“分發器”。技術的每一次躍遷，背後都藏著治理結構的變化。當城市逐漸成為一個個“數字生命體”，誰來為它們寫代碼、設邊界、定規則，將成為下一代數字文明的核心問題。

也許，未來城市之間的競爭，不再是智能體數量的競賽，也不再是服務流程的簡化比拼，而是：誰擁有一套開放的、協同的、可信賴的城市操作系統。誰能讓智能體不僅智能，而且公平。誰能在看不見的代碼裏，保留住城市作為“人類共生場所”的倫理與溫度。

（作者胡逸為數據工作者，著有《未來可期：與人工智慧同行》一書）

來源：中國澎湃新聞